close


◎袁瓊瓊

「菩薩低眉呢,一向是說慈悲,對照著金剛怒目。但我個人經驗,哪裡是慈悲,根本是自保。因為不敢抬眼,一抬眼,什麼什麼都映在眼裡,看見了,就不能假裝沒看見,那麼管事不管呢,管不起,結果只有低眉垂目不看見。這樣說,好像很煞風景。」
上引那段話是朱天文談她的新作《巫言》時說的。

她對「菩薩低眉」別有看法。小說家有以自己意志去思索現象的權力。但是我較喜歡另一種解釋。菩薩低眉,與看不看無關,是在傾聽。低眉其實是「傾聽」的形象。最為低眉的菩薩是觀世音,「觀」世音是耳不開而聽見,眼不張而看見。


一語不發,陪伴他人人生

一個或許僭越的想法:我覺得優秀小說家其實便應是觀世音。因為許多事情不必真的去注視到,不必真的去經歷到。

如果對人性有足夠的認識,那面對萬象現前時,你自然明白。

明白之後,不過明白而已。是那明白使得我們包容度較大,有較多的寬諒。便是悲憫了。

並不是為了要去「管事」。

「管事」有可能是不好的,因為干涉了別人的人生。

而且,誰能判斷我們之去「管事」,是不是真的將不幸扭轉,將惡變成了不惡呢?

面對他人人生,我覺得陪伴就好。陪伴,並且一語不發。

如果他信任了你的陪伴,那麼他自會從你身上取得他需要的力量。


前陣子很紅的一部影片:《贖罪》,是Ian McEwan的小說改編。

故事很簡單,小女孩愛上大哥哥,後來發現大哥哥愛的是姊姊,她出於私怨,陷害了這個男人,毀了她姊姊的愛情。

多年後,她成了小說家,把這段故事寫出來。故事裡,那兩個人(姊姊與男友),費盡千辛萬苦重逢,結了婚,過著快樂的日子,成年的女孩前去求恕,他們不原諒她。永遠不原諒她。

但是……

但是這故事全然是虛構。因為男人後來從軍,在大戰時死亡,姊姊也在空襲時被炸死。

這一對情人從來沒有重逢,沒有Happy Ending,兩個人帶著遺憾死去。

這故事給我無以名之的感覺。

故事裡的小說家用小說成全了她的姊姊和男友。好像給那一對亡者一個平行世界。
而我會相信因為小說家寫出來了,那件事和那個世界就存在了。


安於渺小,才見偉大

很久很久以前,至少也三十年了,《幼獅文藝》上刊過一篇小小說,很短,一千來字,寫一個小女孩獨自生活在海底世界,她早上如何起床,用海藻洗臉,用珊瑚刷牙,牽著魚去散步,長頭髮在海水中漂著像在飛。就只寫這小女孩一整天的生活。然後,晚上,就躺進大貝殼裡,貝殼蓋上了,她便睡著了。

這簡單的故事有個後記。

故事的作者是個物理學家,寫過無數學術論文,一生裡就寫了這一篇虛構的文字。為他的小女兒寫的。那孩子在十歲時因為海難死了。在父親的故事裡,隨沉船停留海底的這女孩,永遠十歲,在深海裡獨自活著。

我現在敘述,忽然感覺這故事有點恐怖,但是當時看的時候,很感動。其實那描寫很美很童話和歡愉。

我覺得文學的力量應該是成全吧。像《贖罪》那本書,「遺憾還諸天地」或也意味著一種成全。成全那製造遺憾的自己,既有缺憾,便接受那缺憾也是一種完整。接受那憾事的不能不爾,之後原諒自己。

總是原諒自己最難。總是騙自己最難。

我們時常不過對自己假裝而已,假裝自己沒有那樣糟沒有那樣壞沒有那樣惡質……

因為不能面對自己,所以需要假裝。

但是如果面對自己有陰暗的部分有背德的部分,接受並且坦然,便可以原諒自己吧。

要先能夠原諒自己才能開始淨化的過程。

我們如果接受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,似乎可以較為容易地接受自己。人生過程不是從凡人成為英雄,正好相反,是從自以為可以偉大的幻象退卻,自足於只是凡人,以及渺小。

安於自己的平常及渺小,其實也就偉大了。


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08/new/mar/27/today-article2.htm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親愛的,是我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