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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李明璁
前陣子替換電腦設備,跑了趟新的光華商場。

經過一家賣影片光碟的店,瞥見那位老婆婆靜默在一旁整理紙箱。她的兒子認真補貨上架、推薦新片並回答顧客問題;而她的媳婦則坐鎮高處、俯瞰全店、負責收銀櫃臺,並用背巾牢牢環抱著嬰孩。店頭一字排開的是當季日劇韓劇,裡頭則琳瑯滿目的都是A片。

我看著他們,通過其店門,有種奇妙的溫暖感覺──這真是一個認真經營小小零售事業的庶民之家啊,儘管其販賣的不過是盜版A片,有點難以啟齒、甚至還要遭受衛道者的鄙視與執法者的懲罰。也即使,我們已明瞭那些影像是對女體的物化,甚至男性在慾望如此女體的過程中,也某種程度地異化了自身。

雖然再也不會走進婆婆的店,但其實我認得她竟已二十多年。高中時班上一票狐群狗黨,經常集資向這位歐巴桑買A片。當時她在舊商場B1,入夜時分才半拉鐵門放人進去;只見大家默默拿起「型錄」,各自尋覓逃脫現實的慾望窗口。待寫定號碼後,歐巴桑會離開片刻,從不知哪來的巨大倉庫帶回笨重的VHS影帶。

一次次透過如此隱密刺激的交易儀式,大夥兒買了一些錄影帶輪流傳看;而不被教官發現的最好收藏之處,竟然就在教室前後懸掛的領袖玉照背面、與牆面45度接合產生的三角縫隙。當時真的很瘋狂,都不怕偉大的 國父和 蔣公生氣顯靈(或承受不了眾AV女優的重量),就這麼垮了下來。

許多五年級的前文藝青年,在回憶八○年代台北的小眾視聽地景時,總會提及「影廬」或「太陽系」(後來改名「巴塞隆納」)這兩家藝術電影MTV。我是六年級前段班的,高中時也會跟著學長前往這些祕密基地朝聖,讓那些傳說中的大師之作,在自己被升學體制禁閉的頭頂,開出一個可以通風的大洞。

然而,這文化反抗終究是形而上的心靈追求;但對於一群賀爾蒙分泌過於旺盛的少年來說,似乎還需要一些形而下的宣洩、疏解、或說某種慰藉也不為過。當時有家專門放映A片的MTV,在信義路永康街口、「高記」餐館的隔壁。每到傍晚放學,背著明星高中書包的男生們,低著頭迅速爬上樓,又怕羞又興奮。

一九八八年一月,蔣經國總統辭世,全市高中停課半日,師生們都必須前往其靈前悼謁。那天,我竟然大逆不道地和校刊社一夥人(彼時我們其實已傳閱過許多左派禁書與黨外雜誌,並得以窺見獨裁統治的面貌),決定在秩序井然、神情哀戚的候車隊伍中,開溜。冷風中,我們一邊奔跑,一邊拔下別在衣袖上的小麻布。

幾個高中生,穿著卡其制服,遊蕩在冬末午後安靜的台北街頭其實還滿顯眼的。我們得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,卻沒想到,所有地上地下的休閒場所盡皆配合媒體氛圍、暫時歇業;就連那家情慾MTV也半掩著門並關上了燈。我們厚著臉皮硬是請求老闆收留,照慣例挑了片後,忐忑地躲進一坪多的黑暗小房間。

儘管螢光幕中激情上演的一切,讓人不免有些罪惡(尤其在如此「舉國哀悼」的時刻);但坦白說,那還真有一種如村上龍小說經常出現的反骨快感。而這幾個毫無性別平權意識的高中男生,在兩支其實不太精彩、內容是什麼也一點都不重要的A片中,一股腦褻瀆完所有關於國家神話的信仰教條。

依稀記得,那天回家路上,迎著晚風我有認真地向 蔣總統懺悔了一下;同時卻又無可言喻地聞到,一股輕快變革的早春氣息。


刊載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(2008/05/10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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