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隱地

如果老人看來不近人情,是歲月讓他無情。當記憶消失,人怎麼還可能通情達理、面面周到?

一九八九年起一直使用著的地址本,從裡到外都已破舊不堪;為了重新更換一本,在抄寫密密麻麻的名字時,發現好多人已成單行道,真的是白駒過隙、白雲蒼狗。
有的根本已離開人世,更多的完全失去音訊,這些已不可能再連絡的名字就未再登錄到新的通訊簿上。朋友之間,一旦十幾二十年從不互相問候,到後來也就自然地忘記,即使不想遺忘,結果也會「漸層式的淡忘」了。

年輕時候,每收到一張名片,就以為會交到一個新的朋友。把名片上的名字連同地址、電話登錄到通訊簿上,充滿無限想像空間。經過十三年,抄到有些名字,已無法確記某人是誰,當時是怎麼認識的,記憶多麼不可靠,像水的波紋,最後終究還是船過水無痕。

不要說地址簿上的名字記不住,真實生活裡來來往往的朋友,或許上個月在某個場合交換了名片,還一起吃過飯喝過咖啡,下一回碰到面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。相對於年輕人來說,這樣近乎健忘的狀況簡直不可思議。

五十年前,當我還只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,有一天,一位在報社上班的大朋友帶我去見一位已很有年紀的名作家,作家和他的夫人,晚上留我們在家用餐,吃過飯繼續聊天,在我單調的學生生活中,這種和名作家愉快聊天的記憶當然印象深刻,但後來有一次,和名作家碰面,看來他完全記不得我,當時的我甚至為此而喪氣。

隔了四、五十年,如今自己的記憶也不好了,我才能頓悟,並非作家故意不和我打招呼,而是他根本不記得。人來人往,一個上了年紀的人,怎麼可能記得每一個人的長相和名字。

還有一次琦君女士帶著我去見梁實秋教授。當時我正在編《書評書目雜誌》,希望透過琦君能約到梁教授的文章,我幾乎是以朝聖的心情前往,但梁教授只是和琦君女士不停聊天,偶爾眼睛掃過我的臉,亦無甚表情,但我仍仔細聆聽,這樣的情形,等到下回有機會再見到梁教授,他完全不認得我,我也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了。

唯一仍鮮明留下記憶的是:梁教授一點也不看重文學,甚至對於寫文章的人還有幾分輕視。顯然他是一個比較實際的人,他認為年輕人學理工才有出路。

如今時空對換,我變成當年那個老作家。不時地,有年輕朋友被人帶來看我,如果正是用餐時間,也會請對方吃飯、喝咖啡,但當再一次相見,年輕朋友如未主動提起,明明前次已見過一回,我卻已進入「漸層式的淡忘」景況中。

除了少數個性特例的人,正常人總是與人為善。如果老人看來不近人情,是歲月讓他無情。當記憶消失,人怎麼還可能通情達理、面面周到?

一生中,我們不停地向知識的宮殿求取智慧,以為天下大事小事全記在腦中,怎麼想到有一天我們的經驗學識全會「漸層式的淡忘」,回到原點,像剛出生的嬰兒,成為一個毫無記憶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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